第37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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見她還活著,梁遇松了口氣。可是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, 能趴著睡那麼久, 連腦袋都不帶轉動一下的。再看看鋪蓋上被浸濕的一塊,他愁得擰起了眉。
月徊發現臉上涼颼颼的, 擡手擦了下嘴角。她是睡得太熟了,連流了這麼大灘唾沫都沒發覺。因白天睡覺,常有猛醒之後不知身在何處之感, 看見梁遇站在床前, 苦惱地瞧著她, 再看看這屋子裏的擺設, 她才想起來人在掌印值房,睡的也是哥哥的床。
其他倒還好,就是流的這哈拉子有點兒現眼。她緩緩撐起身, 緩緩瞥了他一眼, “咦, 怎麼濕了?”
梁遇倒也淡然, “叫人進來換了就是了。”
“不行。”月徊道,“就這麼一小塊, 叫人來換,回頭別人誤會我尿炕怎麼辦?”
梁遇無奈地扶了扶額, “你多慮了,不換怎麼辦?捂幹它麼?”
月徊認真想了想,覺得不無不可。只是沒好意思多說,悄悄從邊上拽過枕頭, 一下子蓋住了那塊地方,人重新躺回去,訕笑了下說:“這樣就成了。”
梁遇搖了搖頭,這麼邋遢的姑娘真不多見,他蹙著眉,說她是“貓兒蓋屎”。
所謂貓兒蓋屎,就是費勁掩藏,藏來藏去真相還在那裏。月徊也不和他爭辯,畢竟這麼大的人了,睡覺還流哈拉子,足夠人笑上一輩子的了。她窩窩囊囊拿被子蓋住自己,小聲問他,“太後那兒,後來有什麼說頭嗎?”
梁遇道:“說頭自然是有的,她倒是讓人來傳話,可也得瞧我有沒有空理會她。”
月徊雖恨太後這麼欺負人,又忌憚人家身份,畢竟連皇上都得喊她媽,萬一鬧得過了,又是一場大風波。她還是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求太平,大方地說:“您是您,我是我,咱們是族親,太後跟前可以局外人似的。不行您怪我兩句,替我賠個罪,好歹別惹惱了她。”
梁遇卻說晚了,“那兩個掌刑的嬤嬤已經送到外頭處置了,太後跟前無論如何交代不過去,就不必費心遮掩了。我過會子是要去一趟,有些話得說清楚,沒的將來再纏裹。你不要過問了,只管好生養著就成……怎麼樣,現在頭還暈麼?”
月徊咂摸了下,說好多了,一面又嘟囔:“太後其人真不怎麼地道,她居然管我叫夜壺……我看她才像恭桶呢。”
梁遇聽得一愣,果真武烈皇後之後沒出過像樣的國母,當今太後的能耐,大概全在嘴皮子上損人了。
只是月徊不大高興,她原本挺喜歡自己的名字,但到了太後嘴裏就成了那樣。還有那兩個嬤嬤,說她彎不下去腰,是因為肚子不方便,變著方兒地說她不幹淨,實在叫人氣惱。
她叫了聲哥哥,擁著被褥問:“皇上跟前的女官,是不是都和皇上有往來?”
梁遇正在案前侍弄熏香,揭開了蓋兒往裏頭投香塔,聽了她的話,眼波一轉瞥了瞥她,“皇上大婚前要懂得男女房幃之事,這是前朝留下來的規矩。按說禦前只有司寢、司帳、司儀、司門四位女官,是由著皇帝禦幸的,可規矩是死的,人是活的,既然做了皇帝,這種事上頭沒有那麼多的限定。”語畢頓了頓,又問,“皇上把你怎麼著了嗎?”
月徊忙說沒有,自言自語著,“難怪張嘴就朝人頭上扣屎盆子……”
喜歡的人身邊見天兒圍著鶯鶯燕燕,換了誰都會不高興吧!梁遇垂眼看著新入的香塔臥在一片火光上,漸漸被點燃,漸漸飄出煙氣來,他拿銅夾撥了撥,無情無緒道:“那些女官,原就是作繁衍皇嗣之用的,將來皇上若有心,會晉她們的位分,讓她們正式留在後宮;若不得皇上歡心,就打發到掖庭局,打發到某個不起眼的夾道裏去。皇帝用不著對每個女人都面面俱到,因為他一輩子會有數不清的女人,能留下的,除了會討喜,還得運道高。”
月徊不說話了,對宮裏的艱難有了更進一層的了解。
其實少年人的心動,沒有什麼不可以,喜歡上一陣子,看明白了,知道厲害懂得自保,這就行了。梁遇蓋上了爐蓋兒,換了個輕快的語調說:“外面雨停了,雪下得挺大。你不是喜歡看紫禁城放焰火嗎,今年適逢皇上立後,過完了年又要親政,焰火比往年大得多。你要好好將養,這麼著明兒才好起身。”
月徊一聽這個立刻很高興,笑著說:“其實我這就能起來。”結果一勾頭,又哎喲了聲,倒回去說,“還差點兒意思。不過今年我能陪您一塊兒看啦,這是咱們相認後的頭一個節,且得好好過。”
這話聽來確實舒心,他也是這麼想的。團聚了,礙于一些原因不能大肆慶祝,最後也不過兄妹倆私下吃頓團圓飯,就算骨肉相認了。這回倒是個挺好的契機,正逢過年,又都在宮裏,到時候開一個小宴,大家熱鬧熱鬧也好。
不過他們這頭吃席是小事,要緊的還在天地宴上。梁遇糊弄太後說忙置辦大宴,其實也不全是敷衍,辭舊迎新又兼款待皇後一家子,怎麼能不比尋常更上心。
他親自去禦廚上看了,也聽管事的報了菜單,正說徐家老太太吃素,該怎麼安排素肉時候,慈寧宮又來傳了一回。這回不去倒是不行了,逼急了太後,沖到乾清宮大吵大鬧也不是不可能。
梁遇只好交代禦廚上再列一份菜單,晚間送到司禮監去。跟前伺候的人來替他披了鬥篷,又撐上傘,這才前呼後擁著往慈寧宮去。
江太後透過南窗,眼瞧著那些太監赫赫揚揚到了宮門上。梁遇還是一副看似謙卑,實則目中無人的模樣,朱紅的蟒服外披著玄色的大氅,要不是知道他的差事,簡直要以為他是哪路親王呢。
他進門,習慣性地笑著,眼眸沉沉,眼梢飛揚。那雙眼睛裏藏著多少陰謀算計,多少膽大妄為,真是叫人不敢掂量。
“大年下忙得腳不沾地,娘娘傳話沒能及時聽示下,臣該罰。”他行禮的動作總有一股子舉重若輕的腔調,一拱手,一呵腰,看著輕飄飄的,又說不出哪兒有錯處。
太後早就瞧不順眼了,只是目下顧不得這個,急切質問:“我跟前兩個老人兒,叫你弄到哪裏去了?”
梁遇慣會打太極,“娘娘宮裏的人,臣從來不過問,要是去向不明了,臣這就打發下頭人四處找找,請娘娘稍安勿躁。”
可太後并不吃他這套,“打發人找找?你也太會蒙事兒了!我前腳罰了皇帝跟前女官,你後腳就趕到,後來人經了你的手就不見了,還用得上找?”
梁遇笑了笑,“娘娘這話臣不明白,那個女官受完了罰,臣就把人接回值房去了,掌刑的什麼下落,臣哪裏能知道?”
“受完了罰?廠臣是說她罰滿了一個時辰嗎?果然罰滿了,人怎麼還活著?”
所以就是沖著整治死人去的,梁遇先頭臉上還一派和煦,可聽她說了這番話,他就知道用不著再留情面了。
眉眼間那段盈盈的笑意忽然散了,他擰過頭,掃了闔宮站班的宮人一眼,“都出去。”
太後一怔,同珍嬤嬤面面相覷,“廠臣的威風耍錯了地方,這裏是慈寧宮,不是你的司禮監。”
可他面上厲色驚人,涼聲道:“請太後娘娘屏退左右,是為保全娘娘的面子。娘娘若是執意把人留下,臣也不反對。”
一宮的女人,剩下算得男人的全歸司禮監管,到了明刀明槍的時候,頓時有種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感覺。
珍嬤嬤眼看不好,這回的事兒怕是要崴泥。門上幾個少監面色森冷,活像廟裏的泥胎,這會兒要是不照著梁遇的話辦,太後恐怕真要下不得臺了。
珍嬤嬤很有眼力勁兒,她不聲不響走出暖閣,悄悄沖殿內所有人擺手,把人都遣了出去。少監們見當值的散了,這才退出慈寧宮,這偌大的殿宇立時空蕩蕩的,像個被人遺棄的廢墟。
坐在南炕上的太後有些慌,強自鎮定了說:“梁遇,你如今可真是一手遮天,都霸攬到我慈寧宮來了。”
梁遇哼笑了聲,“太後娘娘過獎了,原本臣也不是這樣的人啊,當初臣來諫言,求娘娘立楚王為太子,那時候咱們通力合作,分明是個雙贏的局面,為什麼娘娘在坐上太後寶座之後,又心生不滿了呢?娘娘,您知道自己吃虧在哪裏麼,就是吃虧在沒兒子上,先帝的幾位皇子裏頭,只有立楚王才是對您最有利的。您要是還念著晉王,那可就失算了,聽說成順妃在外埠過得并不好,晉王壓根兒不孝順她。一個連親娘都不在眼裏的人,就是個實打實的反叛,還會在乎您這位姨母?”
江太後被他說得耳根子發燙,雖然都在理,但人心不足的時候,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。
太後冷笑,“我這會子就過得舒心麼?一個奴才都爬到我頭頂上來了!”
梁遇負著手,慢慢點頭,“但這個奴才不會要了您的命,好歹皇上叫您一聲母後,臣還是敬重您的。可您要是一味地胡攪蠻纏,有失國母風範,那臣有的是對付市井無賴的手段,太後不信可以試試。”
太後簡直被他說的回不過神來,她這輩子過得順遂慣了,在家是嫡長女,進了宮就做皇後。後來先帝駕崩她又升了太後,哪裏有人敢這麼對她說過話!如今可好,竟被一個內官夾槍帶棒地數落,她氣得心頭出血,耳膜鼓脹,霍地站起身道:“梁遇,你這是在教訓我麼?”
梁遇說不敢,“臣只是勸諫娘娘,多大的胃口吃多大的碗。眼下皇後人選已經定下了,您何苦還揪著不放呢。明兒就是天地大宴,皇上要宴請徐太傅一家,依臣之見,娘娘要是咽不下這口氣,越性兒稱病倒好,也免得場面上難熬。”
太後險些被他氣死過去,“好哇,這是在限制我的行動了,我還是大鄴的太後,你敢造次?”
梁遇拱了拱手,“臣說句您不愛聽的,但凡您的手段配得上您的脾氣,臣當真不敢。如今皇上親政在即,臣就得守好各處,不能讓這宮闈亂了分寸。娘娘呢,就在慈寧宮安心頤養,要是底下人欲圖挑唆,那今兒走丟的兩位嬤嬤就是榜樣,他們沒這個膽兒。”
他是笑著說完的,可那話像吐著信子的毒蛇,一點點纏上來,纏住了人的脖子,叫人喘不過氣兒。
太後跌坐回了南炕上,看看這處境,真是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。她不由苦笑,“真沒想到,我這太後竟讓你拿捏住了,可真該長哭啊……我只問你,究竟有沒有那個冒我之名假傳懿旨的人?”
梁遇搖頭,“臣只管聽張首輔的差遣,張首輔說有這個人便有,張首輔說沒有,那便是沒有。”
太後一哂,悵然道:“也怪我失算,點了張恒主理,反給了你推搪的借口。你也不用給我賣乖,我還能不知道你的野心麼,打從你那回來給楚王諫言,我就瞧出你這人不簡單。司禮監也好,東廠也好,都只是你的跳板。你認了這麼個妹妹,把她送到皇帝跟前,只要這妹妹能懷龍種,你就能一輩輩兒地挾制下去。司禮監掌印,哪兒能填得滿你的胃口,你怕是想當太上皇吧!”
這就是開誠布公,話說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,但不可否認,太後比他想象中的聰明一些。但這種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,說出來便是罪大惡極,該誅九族的。
梁遇呵了呵腰,“太後娘娘太高估臣了,臣沒有這個心,也沒有這個膽兒。臣走到今日,一應都是為了皇上,娘娘可以不待見臣,卻不能懷疑臣的忠心,您為洩私憤如此詆毀臣,實在不成體統了。”一面說,一面卻行兩步,退到了栽絨毯的中央,長長作了一揖道,“娘娘鳳體違和,那明兒的大宴就可不必參加了。今天時候不早,臣還有要事處置,娘娘歇著吧。明日臣會照著大宴的菜單,另給娘娘置辦一桌送進慈寧宮來的,請娘娘放心。”
他說完轉身走了,腳下匆匆下了月臺。司禮監的排場向來不小,一幹手下當差的真拿他當祖宗似的捧著。太後隔窗喪魂落魄地看著,見珍嬤嬤進來,喃喃說:“珍兒,我這太後的尊榮,也就到今兒了。看梁遇的意思,他是想禁我的足,把我圈死在慈寧宮裏了。”說著,往日的榮光像海水一樣湧過來,她從未想過自己的晚景會如此凄涼,一時忍不住,伏在炕幾上哭起先帝來。
總之太後這個棘手的麻煩暫且解決了,對明晚的大宴反倒好。只是要防著她魚死網破,到時候在門禁上多加人手防範,應當掀不起什麼浪花來。
一行人走在夾道裏,眼看著天要黑了,今晚上的天色很奇怪,頭頂上飄著雪,長庚星卻掛在了西邊宮牆上。
月徊雖沒受皮肉傷,但也不宜挪動,今晚上大約要留宿在他值房了。留在他值房……一根奇怪的線在他心頭吊了一整天,不知從何處來,另一頭也不知該拴在什麼地方,終是不能細想。他進了衙門,回身吩咐曾鯨:“另收拾一間房給我過夜,別離多遠,防著姑娘叫人,我聽不見。”
曾鯨目睹了他對付太後的手段,如今兩下裏一對比,論公論私實在兩副面孔。這也是人之常情,曾鯨沒敢多言,忙應了聲。麻溜去承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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