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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夏小說

第5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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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者無心, 但聽者有意。梁遇也思量了她的話,沒有那些不相幹的人會怎麼樣,結果是依舊手足情深, 他會替她尋一個殷實人家嫁了, 然後每年到了爹娘生死祭那一天,兄妹相聚祭拜一回, 過後各自散了, 見面的日子甚至不如現在多。

有失有得, 這就是人生。只是她認為自己向著皇帝,他這個做哥哥的會不高興,雖說確實言中了,但嘴上是決不能承認的。

他忖度道:“你我兄妹, 隔了十一年才重新相認,我知道你依賴我, 我亦是不知怎麼疼你才好。可人活于世, 總會遇見各式各樣的人, 沒有誰能捆綁誰一輩子。你千萬不要誤會哥哥不讓你向著皇上,你向著他是應該的。不過帝王家和尋常人家不一樣,不能意氣用事,更不敢一拍腦袋不管不顧……我的話你明白嗎?”

月徊呆滯地點了點頭,“哥哥如今真愛講大道理。”

梁遇又被她堵住了話頭, 窒口之下不想再多言了, 順手將筆架上的筆重新歸置好,淡聲道:“時候差不多了,回樂志齋去吧。”

月徊道:“我不打算回去啊, 剛才不是說過了嘛,像上回一樣, 您上夜,我陪著您。”

梁遇蹙眉道:“上回和這回不一樣,你不該留在我值房裏。”

她卻執拗,“哪裏不一樣,我瞧明明一樣的。”

她是驢腦子,記不住事兒,梁遇道:“上回你是假扮的太監,這回你是禦前的女官,怎麼能一樣。”

月徊覺得哥哥真是太能自欺欺人了,“乾清宮當差的,哪個不知道上回的太監就是我?”反正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,往外一瞧,恰好月華門慢慢鎖閉起來,她哎喲了聲,“下鑰啦,這可怎麼辦,我想走都走不了啦。”

夾道裏隱約傳來打更太監的呼聲:“大人們,下錢糧啦,燈火小心……”整個紫禁城裏的大小宮門此時一齊轉動起來,門臼發出沉重的吱扭聲。巨大的乾清門也被推動著,緊緊鎖閉起來,這皇城自此便正式進入漫漫長夜了。

所以驅趕了她半日,最後還是被她得逞了,他看她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,轉頭道:“我讓人送你回去。”

他要往外走,月徊手忙腳亂把他拽住了,跺著腳說:“您再趕我走,我可躺下啦!”

她真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,十八歲的姑娘了,說話兒就要耍賴,還好他眼疾手快托住了她,“你再犯混!”

他的恫嚇對她不起任何作用,她就撅著屁股後仰著,“您再攆我走?”

梁遇被她鬧得沒轍,用力y了她一把道:“這麼大的人了,怎麼還學孩子那一套!好了好了,想留下就留下吧,真叫人頭疼。”

她齜牙伸出兩手,“那我給您揉揉?您哪兒疼啊?”

梁遇讓開了,嘆著氣地打量她,“你這死皮賴臉的性子是隨了誰?娘當年也不像你似的。”

月徊勸他看開些,“娘是沒在碼頭上掙過飯轍,要不也和我一樣。”

她拌嘴沒輸過,哥哥總算屈服了,不再和她理論。她含笑在圈椅裏坐下,周身散發出一種膨脹的勝利感,細想想,心狠手辣的掌印大人每回和她交手,好像都沒能占上風,不是因為他不厲害,是因為他在乎她。這麼好的哥哥,她還時不時對他起邪念,實在枉為人啊。

所以一方面自責,一方面也沒耽誤想入非非,畢竟梁遇長得是真好看,不管正看側看都無懈可擊,對于情竇初開的姑娘來說,是個很好的愛慕對象。可惜生在一家,她常有這樣的感慨,主要因為認親才一個多月,她嘴上叫著哥哥,想法兒有時候還是扭轉不過來。譬如現在,靜下心就想起昨晚的夢,夢中的經歷讓她臉紅心跳,再品咂一回,依舊半帶羞愧,半帶痛快。

梁遇暗中留意她,見她一忽兒定著兩眼,一忽兒傻笑,一忽兒正色,一忽兒又偷眼瞧他,不知到底中了什麼邪。

“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?”他將批紅的題本裝進匣子,往銅扣上落了鎖。

月徊說沒有,“我就是覺得和您一塊兒值夜很高興。”

又能在他跟前胡攪蠻纏,怎麼能不高興!梁遇嘆了口氣,“皇上不豫,三更的時候再看病況,要是不能臨朝,得及早上朝房傳話去。”

月徊想了想道:“不像上回似的,召到東暖閣來麼?”

梁遇搖頭,“上回是還未親政,落一個病弱的話把兒不好。如今大局已定,難得叫免一場大朝會,沒人敢置喙。你這頭,我是能不動則不動,常在河邊走,哪能不濕鞋,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,用不著你出馬。”

月徊哦了聲,“橫豎我都聽您的,您讓我出馬我就出馬,讓我給皇上梳頭,我就給皇上梳頭。”

這麼聽起來,倒像個順從的好孩子。梁遇將案上公文收拾妥帖,正要著人傳晚膳來,回身見她眨眼瞧著自己,便頓了下,問她怎麼了。

月徊有點兒猶豫,支吾了會兒才開口:“哥哥,您夢見過我沒有?”

他說沒有,“你天天在我跟前,我夢你做什麼?”

于是月徊覺得自己可能真有些不正常了,他說得很在理,天天戳在眼窩子裏,她為什麼要去夢見他?

梁遇平靜得很,如常喚人進來,如常吩咐傳膳,又打發人上正殿瞧皇帝境況,待一切都安排好,方轉回身道:“你怎麼忽然問起這個來?難道昨兒夢見我了?”

月徊心頭打突,要是說夢見了,他必要追問夢見他什麼,難道告訴他,自己喪盡天良地把他壓在樹上親了一口嗎?不行,死也不能說,遂打著哈哈蒙混過關,東拉西扯著:“我一向不會做夢……誒,今兒晚上咱們吃什麼呀?”

梁遇沒應她,兀自憂心起來。要說夢沒夢見,他無數次地夢見她,不是丟了,就是跟人跑了,心底裏隱隱的擔憂到了夜裏幻化成夢魘,讓他喘不過氣來。原本都是私密的事兒,他也從未想過說出來,可她忽然問起,他就不免疑心,難道是自己沒留神,讓她窺出什麼來了?

他惴惴地,在門前踱了一圈,複又踱回來。再覷她神色,她裝模作樣左顧右盼,一副叫人信不實的嘴臉。

“月徊,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?”他謹慎地問,“這兩日你怪得很,和以前不一樣了。”

月徊完全是正人君子模樣,明明心虛得要死,卻篤定地說沒有,“我在哥哥跟前從不藏著掖著,就是忽然好奇,隨口一問。人都說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嘛……”

彼此都有心事,可瞧對方都光明磊落得很,一時相顧無言,氣氛尷尬。

好在晚膳鋪排起來了,上東暖閣探望皇帝病情的人也回來了,呵著腰說:“回老祖宗話,萬歲爺這會子還睡著。小的問了柳大總管,他說萬歲爺瞧上去比上半晌好些了,睡得很安穩。胡院使并幾位太醫在圍房裏候著呢,倘或有什麼變故,會即刻來向老祖宗稟報,請老祖宗不必記掛,暫且安心吧。”

梁遇嗯了聲,把人打發出去了,才讓月徊落座,外頭秦九安又進來,垂手問:“拿住的那幾個匪首裏頭,有一個願意做咱們的暗樁,剩下幾個,老祖宗預備怎麼處置?”

梁遇在小太監捧來的銅盆裏洗了手,接過巾櫛仔細擦著,一面道:“投誠的那個留下,剩下的選個好時候,押到菜市口當衆正法。皇上才親政,正是要立威的時候,拿這些亂黨作個筏子,也好讓百姓們瞧瞧,觸犯律法與朝廷作對,是什麼下場。”

秦九安道是,掰著手指頭一算,“明兒兩位外埠王爺離京,正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。”

梁遇聽了一笑,“擇日不如撞日,那就選在明兒吧。連夜把告示貼出去,消息傳到兩廣,對那裏的亂黨也是個震懾。”他一頭說一頭取過筷子,拿在手上指點了下,“行刑前派人埋伏在法場周圍,萬一有人劫囚,便是意外之喜。”

秦九安領命出去承辦,這下總算清淨了。他瞧了眼月徊,“怎麼愣著,菜色不對胃口麼?”

飯桌上斷人生死,砍瓜切菜一般簡單,這就是東廠提督的手段。月徊同他獨處起來,只覺得他是哥哥,自己怎麼無恥耍賴他都能包涵。可一旦有外人在場,哥哥就生出另一張面孔,冷酷、殘忍、生人勿進。

月徊把飯碗捧在手裏,怯怯地說:“我聽說您有個諢名叫梁太歲,真叫著啦。”

這個諢名他也聽說過,但他從不在乎別人背後怎麼稱呼他。幹著司禮監的差事,提督著東廠,要是一心經營口碑,墳頭草早就三尺高了。

“我不做太歲,別人就拿我當豆腐。外頭人怎麼說都是逞口舌之快,我能掌他們的生死才是最實際的。”

果然名副其實啊,月徊扒著飯暗想。令人畏懼比任人欺淩要好,既然他理直氣壯,那他說的一定是對的。

“哦,小四已經出發了麼?”先前事多,她沒來得及問他,到這會兒才想起小四那小子,“他有沒有托您帶話給我?”梁遇道:“中晌的時候就走了,也沒留什麼話給你,只說讓你學學女紅,等他交了差事,一定進來瞧你。”

月徊聽後悵然,喃喃說:“小四這孩子,就是這麼的不討喜。我費了老鼻子勁兒,手指頭戳了好幾個血窟窿,他不說兩句好話,還挑剔我的手藝,真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。”

梁遇并不參與她的話題,悠閑吃著他的飯,桌下的雙腿交疊了起來。

當然月徊有時候也很精細,她得知小四要出遠門,特特趕制了那兩雙鞋墊兒。小四有,哥哥沒有,又通過哥哥轉交出去,只怕哥哥不高興,便諂媚地說:“小四要上南苑去,先緊著他了,等我下職後騰出空來,給您也做一雙……”

一雙?梁遇哂笑,小四兩雙,他卻只配得一雙,她真是偏心得坦坦蕩蕩。

“不用了。”他探手往碗裏舀了一勺湯,慢悠悠邊啜邊道,“我的用度由巾帽局設專人料理,缺什麼上那兒領就是了。”

月徊還想繼續討好,笑著說:“那不一樣,我親手做的,是我的一片心意。”

梁遇擡眼瞥了瞥她,“你有這份心,哥哥就知足了,用不著趕著燈下做針線,仔細傷了眼睛。再說你繡的花樣太醜,我不喜歡,省了這道手腳,看看書練練字更好。”

前邊說得挺體貼,像個好哥哥樣子,後頭就漸漸走偏,漸漸不招人待見了。月徊被他氣了個倒仰,“得,好心當成驢肝肺,不要正好,可省了我的工夫了。”一面說一面狠狠扒了兩口飯,酸言酸語地嘟囔,“別人自小學,有童子功,我能剪出個鞋墊兒的樣子來就不錯了,還挑眼呢!到底掌印大人眼界高,咱們不配,還是小四兒好,窮哥們知道惜福,不像有些人。”

梁遇心情很好,一點都不在乎她上眼藥。腳上的靴子墊了兩雙鞋墊子,先前覺得緊,眼下似乎寬綽起來,已經十分適應了。

她發牢騷,由得她發牢騷,他全當沒聽見。用過了飯往東暖閣去了一趟,見皇帝睡得安然,便放心折回了內奏事處。看看時辰鐘,已然到了人定時候了,乾清宮裏不像司禮監衙門,有多餘的圍房另辟出來住人,只得還如上回那樣讓她睡他的床榻,自己在躺椅裏將就一晚上。

月徊嘴裏說著不好意思,上床上得倒挺麻利,然後裹緊被臥探出腦袋說:“哥哥,您熏褥子的香換啦?我還是喜歡原來那種,這種聞著有股腳丫子味兒。”

她是誠心埋汰他,以報一箭之仇,梁遇并不理會她,在垂簾外稍作清洗,就合衣躺下了。

其實心裏還是踏實的,世上唯一的親人就在身邊,雖然和他針尖對麥芒,總算他不是孤身一人。他回頭望她一眼,她那雙眼睛在燈下又黑又亮,他支起身,吹滅了矮幾上的彩繪絹燈,屋子裏暗下來,只有案上一盞蠟燭幽幽跳動著。他說睡吧,前半夜能稍稍合一會兒眼,到了子時還得起身,再去問皇帝病勢。

只這短短一個時辰,卻也做了一回夢,夢裏有些分不清真假,看見月徊牽著一只美人風箏在曠野上奔跑。

風很大,吹得他的襞積翻飛起來,遮擋住了視線,待再往前看,月徊不知怎麼變成風箏飄在了天頂上。他心裏焦急,慌忙追趕,忽然線斷了,她在雲層裏掙紮,一下子飛出去好遠,他再也追不上了。他急得心都要裂了,狂亂地喊著“月徊”,喊得過于急切,竟把自己驚醒了。

是夢……他蒙蒙睜開眼,提到嗓子眼的氣倏地呼了出來,可還沒完全回神,蹲在躺椅旁的人影嚇了他一跳。

昏暗的光線下,月徊的那雙眼睛像夜貓子般發著光,她扒著躺椅的扶手說:“哥哥,這回您可夢見我啦!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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