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2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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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四驚得臉色大變, “這……這……這是大逆不道,要剝皮抽筋的啊。”
珍熹目光灼灼望住他,“怎麼, 你不願意麼?”
小四自然不願意, 他一直覺得珍熹行事作風詭異,也知道她必定有所圖, 但萬萬沒想到, 她竟然打著這樣的主意。
因為南苑隨行的人雖多, 除了幾個嬤嬤丫頭,剩下那些人帶不進宮裏去。她瞧準了他,說喜歡不喜歡其實都是嘴上敷衍,要緊一宗, 就圖他和梁遇能沾上一點關系。
其實要說進不得宮,倒也不盡然, 至少領了牌子的廠衛能進神武門, 能入司禮監衙門回事。分隔民間和皇城的, 不就是那座神武門麼,只要穿過那道壁壘,想見一面并不難。
然而和嬪妃往來甚至走影兒,拿住了是什麼罪過,實在不能想象。就算他無父無母, 也不是孑然一身, 到時候牽連起來少不得害了月徊,拖垮梁遇。珍熹就是瞧準了梁遇為求自保不會袖手旁觀,最後不得不和宇文氏拴在一根繩上。同榮同辱, 可比那些身外之物堆砌起來的交情靠譜多了,原來她費盡心機, 所求竟是這個。
小四覺得失望,要說對她的感覺,那樣美麗的姑娘世間少有,任誰瞧上一眼都會失了魂魄,他也不例外。他原本是存著僥幸,覺得興許自己真有那麼好的機緣,認識這麼一個絕色,不想那些嘎七馬八的東西,單是做朋友,那也三生有幸了。
可惜,她的算計讓他發現自己那一腔熱血太不值錢了,在她看來,他就是個出了事兒能禍害梁遇的傻子,別無其他。他捂著耳朵退後了兩步,“對不住您了,這事兒我幫不上您。非但幫不上,您要是敢胡來,我還會把您的原話告訴督主,一切等他老人家定奪。”
珍熹傻了眼,“你這人……我原還說你憨直,原來你不光憨直,還缺根筋。”
小四道:“隨你怎麼說,你們宇文氏想在朝中有一席之地,也不能讓你幹這種事兒。你以為這是在保全自己,在替宇文家掙臉?其實是在折辱你自己,你不明白麼!”
珍熹被他疾言厲色一通訓斥,才剛那種妖嬈嫵媚的氣韻霎時消退了,有些懵,又有些可憐地站在那裏。像要變天,慢慢蹙起眉頭,慢慢堆起了滿眼的淚,最後淚水越積越多,噼啪地砸下來,仰著脖子咧著嘴,嚎啕大哭起來。
小四慌了,“你……你哭什麼……”
珍熹大淚滂沱,“我不過和你開個玩笑,你這榆木腦袋,竟然還當真了。”
可究竟是不是開玩笑,只有她心裏最知道。
她以為這世上很少有男人能拒絕這種誘惑,沒想到在他這裏碰著了釘子。其實喜歡他是真的,想拉攏他也是真的,只是算錯了他的心,他不是那種得知利己就從善如流的人,他知道取舍,也懂得守正。
令她對他刮目相看的,不單是他義正言辭拒絕了,更因為他那句“折辱了你自己”。他說得很對,說進了她心坎裏,她是帶著宇文家的重托和厚望進京的,家裏人不遺餘力地告訴她,成敗在此一舉,宇文家能否中興,全看她能不能在紫禁城裏站得穩腳跟。為了成功,她可以豁出一切去,將來進宮便要媚主,要不惜代價生下皇子……至于她自己喜不喜歡,情不情願,壓根兒不重要。
可是怎麼能不重要,她才十五歲,十五歲本該是偎在額涅身邊學女紅,偶爾聽說誰家少年郎風姿卓然,想辦法偷偷看一眼的年紀,為什麼要這麼糟踐自己!無奈家裏人一心為著所謂的“大業”,時候一久她也漸漸麻木了,可忽然聽見他說了這句話,像從塵土下挖出了遠古的記憶,明明她也有自己的委屈,她怎麼就忘了呢。
她哭得盡興,哭出了心裏堆積的塵埃。做宇文家的女兒幸也不幸,宇文氏給她人人豔羨的美貌,但這美貌又會招來無比的災禍。
她向他伸出了手,“西洲,我開個玩笑,你會不會就此討厭我了?”
她試著碰了碰他的衣袖,他沒有避讓,給了她一點信心。複又輕輕牽住他的腕子,含著淚說:“你別惱,也別把我的話當真。我知道宮裏森嚴,要你進來看我是強人所難。我會進宮的,之所以延捱到現在,還是因為舍不得……我舍不得離開宇文家,舍不得外頭閑散的日子,也舍不得你……你放心,我明兒就進宮,真的……”她囁嚅著,抽泣著,略沉默了下,又擠出一個笑來,“可是從南苑到京城這一路,是我這輩子最快活的時光,這樣的日子,以後怕是不會再有了。”
她含著淚微笑的模樣,像釘子似的砸進他腦子裏。這一刻有些迷惘了,這麼好的姑娘,為什麼要成為野心的犧牲品。不懂她的人,只知道她小小年紀心機深沉,然而自己和她朝夕相處,有些天性是掩藏不住的。她也有所有姑娘都有的柔軟,看見蟲袤會受驚,打雷的時候會害怕。她不過比一般姑娘長得美些,這美讓人變得有鋒芒,所以長得太過好看了,不是好事。
小四轉過腕子,握了握她的手,“我就送格格到這裏了,往後的路,得你自己走。”
她張了張嘴,到底話都隱匿進顫抖的唇瓣裏,眷戀地擡起眼望望他,最後偎進了他懷裏。
“西洲,我不會忘了你的。”她閉上了眼睛,“你將來會忘了我吧?會娶妻生子,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吧?”
小四說不知道,“也許會的……”也或者永遠忘不了她,忘不了蹲在艙房門前生爐子,煙熏火燎裏她滾燙的嘴唇。
第二天她依約,答應進宮了。皇帝被吊足了胃口,早就急不可待,派了司禮監和禦前的人去接應,排場之大,不是那些順順溜溜進宮的王女所能比擬的。
小四盡護衛之職,送到神武門前,看著她盛裝下車,登上了宮裏預備的擡輦。內侍太監擊了擊掌,廠衛依規矩退讓到一旁,隨著掌事太監高呼一聲“南苑王郡主入宮伴主啦”,擡輦上肩。珍熹腦後壓住燕尾的那排米珠步搖簌簌顫動著,他看不見她臉上神情,總覺得她隨時會回過頭來,可惜沒有。
擡輦滑入順貞門,漸行漸遠漸漸不見了,曾鯨走過來,負著手沖他笑了笑,“恭喜傅小旗,今兒就換了牙牌,走馬上任吧。”
無論如何,南苑王郡主進了宮,各自的差事都算交了。曾鯨沒有立時向梁遇回稟,吩咐乾清宮的人仔細留意禦前的動向,待次日才寫了信,裝進鴿腿上的小竹筒裏。
信鴿飛躍重洋,沿著臨海一線向前搜尋,蒼茫的海面上終于出現一支船隊,福船巨大,後面跟隨數十艘中小型戰船,風帆鼓脹一路南行,在海面上綿延了百丈之遠。
高大的船樓後部設了鴿巢,信鴿甫一落地,守在一旁的番役便解下腿上竹筒,將信送到了梁遇面前。
艙房裏正議事,隨堂和司房都在,梁遇展開紙卷看了眼,淡然笑道:“南苑王府的人進宮了,拖了這麼長時候,皇上一見果然被勾了魂兒,當晚就翻牌子,且留宿到天明。”
翻牌子并不稀奇,皇帝也圖新鮮,新進宮的嬪妃當晚侍寢常有,但留宿到天明的卻是不常見。宮裏關于侍寢,有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,嬪妃不在龍床上過夜,一般完事後就給送回自己寢宮,這也是確保皇帝睡夢中不受驚擾。當然也有不肯照章辦事的,但能讓皇帝破這種例,必然聖寵已極。這宇文氏才第一日進宮,就引得皇帝不顧禮法,瞧這勢頭,恐怕將來還有與皇後分庭抗禮的時候呢。
“這女人不簡單,讓曾鯨派人好好盯著,用度上頭別虧待了她。皇後是詩禮人家出身,少不得看不慣,倘或因此訓誡,勢必明面兒上結仇,她不是宇文氏的對手,還是得想法子勸著點兒,可別皇後寶座還沒捂熱,就讓人給拱下了臺。咱們不在京裏,六宮小小變動不礙的,根基不能亂,要是亂了,再想收回來可不容易,別叫咱家費那個手腳。”
秦九安道是,“小的回頭就去傳信。”
楊愚魯斟酌道:“眼下南苑郡主不是頂要緊的,要緊的是羊房夾道那位,這幾天就該臨盆了。”
梁遇嗯了聲,“還是照著早前的安排,生的是公主,就把信兒報給皇上;要生的是皇子,暫且壓一壓,皇上問起了再如實說,不過勸著皇上宮闈太平要緊,皇子才沒了生母,不論交給誰養活都遭罪。倒不如留在羊房夾道,我這裏安排人好生撫養。皇上小時候也坎坷,聽了這話,自然明白裏頭意思。”
橫豎就是要留下皇長子,這孩子將來是個香餑餑,捏在誰手裏,誰就能占盡明司帳不能留,所以這就得安排下去了。免得皇帝看在皇子面上,給她晉個不上不下的位分,皇長子生母難産而死,沒來得及冊封,比起皇長子生母出身微賤,可好聽太多了。況且諸如死後哀榮之類的,帝王家出手一般不會過于吝嗇,將來皇長子大些了,也不會因生母的緣故招人恥笑。
他思慮之深,全不用底下人提點諫言,只要照著他的吩咐去辦,總錯不了。
艙房裏的人都退出去辦事了,月徊這時候才從隔壁過來,探了下腦袋,小心翼翼問:“哥哥,宇文格格進了宮,就不會再和小四有來往了吧?”
梁遇將字條拋進了水呈裏,看著上面的字跡一點點暈染,最後模糊得不能分辨,才打開窗,連水一塊兒潑了出去。向來她提起小四,他的興致都不高,只道:“他要是知道利害,就不會再和人家有來往。宇文氏一進宮便得皇上厚愛,什麼規矩體統,在她這裏慢慢就行不通了,屆時她想見什麼人,隨時傳召即可,半點也不難。如今就看小四的定力,不被美色迷花了眼,才是他的本事。”
月徊坐在邊上圈椅裏,不無遺憾地長嘆:“男人的嘴,真是叫人信不實啊!我離京那天早上,皇上還牽著我的手依依惜別,說心裏只愛我一個人呢。瞧瞧現在,珍熹格格進宮了,他得了個大寶貝兒,怕是連我長得什麼樣都想不起來了。”
梁遇瞥了她一眼,“你在登州府喝花酒的時候是怎麼編派我的?如今是誰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?皇上那時候之所以口口聲聲喜歡你,是因為禦前四位女官已經伺候他兩年了,他是圖你臉兒生。“
月徊不理他,“我也是被皇上惦記過的女人,我不圖別的,就圖長過臉。”邊說邊乜他,“你呢,還想著皇後娘娘呢?怕她和珍熹起沖突,怕皇後位置沒坐熱就給拱下來。”
她的酸言酸語換來他一笑,“我也得皇後垂青過,怎麼就許你長臉,不許我長臉?”
這下子月徊白眼亂翻起來,“好啊,終于瞞不住了吧!早前你們眉來眼去的,我就知道有貓兒膩,這回不打自招了!”
不過那些都是鬧著玩的說笑,當不得真的,月徊還是岔到司帳生孩子上頭去了,“你怎麼知道孩子會沒了生母?生孩子也不是必死無疑。孩子沒了娘,那多可憐,退一萬步,實在不成了交給皇後養活,對孩子將來也有益處。”
梁遇站在桌前,慢吞吞歸攏先前查看的珠池采收謄本,一面道:“太醫院早就替司帳查驗過,說她胎位不正,孩子頭上腳下,臨盆時候必然艱難。至于把孩子交給皇後……皇上的生母病逝後,皇上就是歸到江太後名下的,又怎麼樣?依我說,要是位皇子,咱們自己領來養活,不比養外頭每根沒底的孩子強些?”
月徊咋舌不已,“怪道你要留他在羊房夾道,人家養舍哥兒,你倒好,要養就養皇子,不愧是辦大事兒的!那天咱們也聊這個來著,你說什麼都不答應,我差點兒以為你想自己生一個呢……”
梁遇怔了下,見她眼神複雜望向自己,下意識微微偏過了身子,“又在瞎琢磨什麼!
月徊說沒有瞎琢磨,t臉提出了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提議:“咱們在海上飄著,淡水越用越少,不知道幾時能看見陸地。今晚上讓他們預備一桶水就成了,咱們倆一塊兒洗澡。”她拿兩手,照著他的方向撓了撓,“我能給你擦背,又能省下一桶水,過日子就得這麼精打細算,你說好不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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